Romance novels∣第二節


※莉琳達‧茨溫利是列/支/敦/斯/登。

  亞瑟的書房大概是家中最凌亂的地方,稿紙與筆記堆滿書桌,書本密密實實地擺放在每個角落,五個木製大書櫃圍繞著不算大的空間,他那些收集多年的紙本資料和精裝書全放在裡面。

  他是獨居者,也因為交友圈略狹因此少有來客,更不用說書房是他心目中的聖地,完完全全屬於他一人的。試想,若有人從大門口朝書房的方向走,心情起伏大概就如同頻死之人的心律線,平穩且毫無起伏,直到開啟書房那扇木門的剎那,是醫生施予救命電擊的時刻。

  砰。

  那條代表情緒的冰冷線條迅速劃開有如刀刃般的鋒利山峰,造成影響的或許是那位假想人物對亞瑟‧柯克蘭的改觀——隨性擺放的書本紙張,散置於桌面的文具,一本又一本筆記簿是他在生活中的靈感記錄——或許那進入的過程是由表象到內在的體現。節制與放縱並列;理智與感性同行;苛刻與混亂以唇輕觸,然後往反方向漸行漸遠。

  那是他的書房顯露的意義。

  並不代表全部的意志,而是包裹在整體之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存在。

  送走法蘭西斯以後,亞瑟洗了條抹布走進書房,踏上木椅開始擦拭書櫃。縱使凌亂,但那些書本卻被保存的很好,亞瑟以手指滑過一整排的精裝書,硬皮革的封面很是粗糙,指尖有種酥麻的感覺。

  清掃的動作沒有停下,亞瑟在心中將這種工作定義為思緒的重整。方才與法蘭西斯的談話的確讓他困惑了——這有些難得——要找人體驗愛情?喔,多虧他說的出這種話。一想到與他人擁有同頻率的思想與情感,他就忍不住起雞皮疙瘩。將自我毫無掩飾的攤於他人面前對他來說是件難事,這讓他想到自己學生時代寫的作文全是虛構,那些要描述家庭與自我的東西他寫不出來,一方面是因為對題材反感,另一方面是他的家庭生活太不堪入目。

  想到他那幾位兄長,亞瑟不禁皺起眉頭。或許那也是造就他性格的推力吧?他想。

  置於客廳的電話於此時響起。

  「會是誰?在這個時間……」

  俐落地跳下木椅,亞瑟走出書房,接起鈴鈴作響的電話,「午安,請問您是……」

  「您好,這裡是莉琳達‧茨溫利……啊,抱歉,您大概不知道我是誰。我是……」柔和的女聲由話筒另一端傳來,亞瑟在腦中過濾了幾秒,無法辨認這個嗓音是屬於誰,直到對方說出姓名,他才猛然記起。

  「我知道,您是與法蘭西斯合作的作家,他同我提過您。」

  「啊,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少女的嗓音有些膽怯,不知為何,但她遲疑了一會兒後,又不太自然地岔開原本的話題:「冒昧打來實在很抱歉,其實、我是替波維諾瓦先生傳話的,您知道,先生他剛才已經拜訪過貴府。」

  「是的。」亞瑟簡短回應。

  「先生說,他順道檢查了您的……冰箱,嗯,已經空了,先生要我提醒您出去採購……」欲言又止地說著,少女或許是認為這樣的事涉及對方的個人事務,才在提及時不知所措,擔心有所逾舉——由此可見,這位新人少女作家受過嚴謹的禮儀教育,這點令亞瑟欣賞。

  相較於法蘭西斯,喔,那個太過隨性的傢伙總是自然而然地就與人親近起來。關心他家的冰箱?亞瑟連他何時『檢查』的都沒發現。但他對飲食一向不挑剔,如果家裡的儲糧沒了,他甚至會放棄幾餐,寧願將時間花在書本上。

  精神食糧,那是他能品嚐的美味。

  「柯克蘭先生……請問您還在嗎?」少女的聲音又輕柔地響起,亞瑟才發現自己許久沒有回應,或許對方以為他生氣了?

  他趕緊開口說到:「我明白了,非常感謝您提醒我。茨溫利小姐,我可以請教您一件事嗎?」

  「好的,我很樂意。」

  「我想問的是,為什麼法蘭西斯要請您傳話?……呃,我純粹是好奇心作祟,請您見諒。」他深深覺得自己的說話方式連他自己也不習慣了,他有時會想,吃軟不吃硬或許就是他的弱點。當他與茨溫利這樣得體的少女談話時,在彬彬有禮之間不免有些蹩扭。他相信對方也已經察覺,並且湧起相同的情緒。

  真是麻煩,又是與人際交流相關的課題。

  並不是無法做到,但卻是件麻煩事,僅此而已。

  「啊,那是因為波維諾瓦先生正在與哥哥談話……雖然有些過度了,就我的觀點看來。」少女好像憶起什麼似地,口氣中透露出困擾與無奈,她柔柔地輕笑,又說:「他們現在還在客廳裡爭論呢,為了我的筆名問題。或許亞瑟先生這樣有名的作家會覺得這是件小事吧……但他們兩位對此都極為重視,我也不好插話了。」

  「嗯,我認為取筆名是件重要的事,畢竟那是一位作家要顯示給讀者看的、近似於面容的東西,而作品本身是靈魂。」亞瑟下意識回答,卻又覺得自己的說法有破綻——作品畢竟還是最重要的,以靈魂那樣內涵而深不可見的事物比於實在不恰當。縱使有些讀者會依喜好挑選特定作者的書籍文刊,但那也是因為信任作者的文筆才做此決定。他重整思緒,推翻先前的話語:「抱歉,因為我是以本名發表文章,所以不太能理解筆名的內涵。我認為自己前面那席話有缺失,對讀者而言作者就像一個媒介,敘述故事的中間人。而筆名就是作者本身試圖帶給讀者的觀感,藉以替代言行舉止的。」

  「嗯……」

  「不知道這麼說您能不能懂,雖然只是個人的淺見而已。」

  「我大概能理解。」少女的回答稍嫌模糊,話筒傳來一陣雜音,或許對方改變了動作。莉琳達又在整件問題上架構了新的條件:「事實上,筆名並不是我要取的,我本來也沒想到自己能……作為一個書寫文字的角色。」她吞了吞口水,「這一切都是意外。」

  「哦?」反射性地發出一個單音,那是他對某事產生興趣時會有的反應,或許也能稱為,作家的直覺。對方並沒有為亞瑟有些隨性的反應感到反感,反而對拘謹的氛圍有舒緩跡象而感到放鬆,她繼續說道:「我是透過今年的新人獎才得以在《字符雜誌》連載小說的。雖然那一次只得到銅質獎,但因為雜誌篇幅有空缺,才會把我的故事放上去,後續的小說連載也是因為莫名受到歡迎才開始的……啊,我記得亞瑟先生也跟我一樣,但您是第一屆的金質獎得主。」她突然有些困窘地說:「那麼我是在班門弄斧了,抱歉。」

  「不會,我不認為藝術這種東西需要被人以等級評定。」

  「說然您這麼說,但我還是太不成熟了。」少女又因為亞瑟的話而放鬆了一點。亞瑟突然產生這樣的感覺。她又有條理地回到原先的話題:「我的連載最近存到了一定的稿量,也在編輯部審核通過了,因、因此要準備出書……但哥哥認為我還是學生,不希望我因為名氣影響正常生活,所以想替我取筆名,將作家身份與真實世界做個區分。」

  「您的兄長很明理。」亞瑟真誠地稱讚,對於莉琳達這樣的女孩子他不會有太多防備,況且他認為那是一種等價交換,若要聽到對方的真話那就得先行放出真實。

  「謝謝您的稱讚,我也一直這樣認為。」少女淡淡地回答,但雀躍的音調在其間微微露臉:「對於筆名,哥哥與先生意見不合。哥哥認為樸實的筆名比較好,但先生卻主張文藝風格較能與我的文章相呼應……但是對我來說,筆名真的不怎麼重要。如、如果有人能因為我的文章而感到幸福,就算文章是被貼在,嗯,洗手間也無妨。」

  「就這方面來看,您與我的價值觀有些許差異——啊,您不用感到慌張,每個人的想法不同是可以理解的。」亞瑟直接了當地說到,對方似乎慌亂地想說些什麼,但聽到亞瑟的補充又猛然噤聲:「該怎麼比喻呢?我對文字的佔有欲很強,這到不是說我無法接受他人的意見,而是,任何意見都得經過我的審核……我不會在他人的喜好之間搖擺。」

  他想了想,總覺得自己的話似乎不經意地批評到對方了,他有些懊惱:「但這些是我們以後再聊吧,與您談天很愉快,我相信以後還會有許多機會的。」他將話題轉回原處,「現在,我認為關於筆名這件事,最重要的是您的意志。縱使作家是以文字呈獻自我面貌,但身份仍是您需要愛惜的羽翼、若沒有意外是不會說換就換的。因此,您的想法是?」

  「……」少女似乎沒料到亞瑟會拋來這樣直接的問句,手足無措的狀態下沒有馬上回答:「我、我……您……您覺得……」

  「您覺得『小松鼠』怎麼樣?」

× × ×

  亞瑟走向離他家最近的一家超市,唯一外露的面部肌膚被冷風吹的冰凍且幾乎麻痺,他將圍巾調高了藉以保暖臉部,但成效不彰。冬天是個乾淨的季節,因為這個原因,亞瑟非常喜愛冬季。氣味、髒污甚至聲音,都被凝結在冷空氣之中,那是多麼美好;冬天是個冰冷的季節,也因為這個原因,亞瑟不喜歡與冬季接觸。一切的感官似乎都變的不靈敏,在這樣的狀態下,他不由地充滿防備。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一進入超商,溫暖的空氣就厚沈沈地灌入他的鼻腔,他解下圍巾塞入大衣口袋,在這樣的環境中又不禁想起方才與莉琳達的對話。

  他很久沒有說那麼多話了。一方面是沒有說話對象;另一方面,他覺得對話是一種與他人的連結,若連結不慎,他就會升起一股濃烈的厭惡。

  但與莉琳達的談話還算愉快。他想,如果世上每一個人都像那位小小姐一樣溫和有禮該有多好?但他不會愚蠢到做出這樣的奢望,這世界無法統一規範,況且連他自己也做不到溫和有禮。

  冬天的蔬果幾乎都很昂貴。他的目標瞄準那些特價商品,有些已接近保固期限他也毫不在意的拿取,畢竟對他來填飽肚子才是重點,如果可以順道省錢,何樂不為?

  想到這裡,他又把一包冷凍義麵丟進購物車。

  「……只要微波就能吃的食物也不錯……挺方便的。」他自言自語。冷凍的義大利麵……亞瑟突然想起路德維西,他那位同居人似乎無法接受微波食品?在當下他對自己為什麼把這種無聊事記的清清楚楚而感到奇怪,但轉念一想,如果繼續受其困擾就更加愚蠢了。

  事實上,他想起別的煩惱。

  體驗愛情。

  他相信自己已完成全部的分析推理與自我檢討,但依舊得不到一個正確答案。難道真的要去嘗試嗎?他自問。

  麻煩。

  他討厭麻煩事。

  「啊啊啊啊——前面的先生,我要求您支援警方!」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吼,極其慌亂地。亞瑟回過頭,連聲音來源都看不清楚,就被人緊抓著手往前拉。

  「喂!你這傢伙要做什麼?」亞瑟憤怒地問到,對方腳步沒有停下,甚至沒有遲疑片刻。亞瑟努力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你給我——放開!」他使力往後拉,「我的採購還沒有結束,混蛋,我命令你——」

  「拜託拜託拜託,現在不是適合說話的時候,等一下那個人就要跑掉了啦!」拉著繼續亞瑟奔跑,那個人在兩人跑出超市後終於轉頭,他帶著依附無框眼鏡看起來像個大學生,金髮柔順的貼在耳邊,腦袋上一撮髮束有精神地高高立起,順著青年激動的動作劇烈晃動:「我真的是警察!不的話你可以從我的口袋把我的警證拿出來瞧瞧……快點,那個傢伙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給我停下!」亞瑟終於甩開對方的手,後者猛然望後倒,碰的一聲跌坐在地上。亞瑟居高臨下地瞅著他:「現在,說清楚,否則我們法院見。」

  「……好痛……本Hero的腰斷了。」青年哀嚎著,眼角露出淚水的模樣似乎真的摔疼了。亞瑟原本要扶他一把,但一想起眼前人剛才的舉動,又板起臉。青年抬起頭,說:「我、我真的是警察啦!你看,這是我的警證……」青年掏出警證後遞給亞瑟,亞瑟皺起眉端詳起那樣物品——阿爾佛雷德‧F‧瓊斯,是個很常見的名字。他一言不發地把警證上的內容默背下來,如果未來真有機會要上法院或許能當成證據。

  「好痛,我的脊髓該不會流出來了吧,說不定脊椎也斷了……」

  「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拉著我跑?」罕見地,亞瑟沒使用敬語:「還有『那傢伙』是誰?」

  「我在追一個證人啦……會拉著你跑實在是因為他太強了,每次我想抓他都被打的超慘。」阿爾佛雷德說話方式沒有條理,東一句西一句的回答方式令聽者難以統整。他又繼續說:「我已經跟丟他好幾次了,真是的,你未免也太莽撞了吧?隨隨便便就破壞別人的計畫。」

  「是你計畫的不周全。」而且,你這傢伙有『計畫』這種東西嗎?難道抓著他亂跑就是他的計畫內容?亞瑟在心裡補上一句。

  「唉,現在檢討這種事也沒用了,我們快點去追他吧。」阿爾佛雷德拍拍衣服站了起來,眼鏡歪歪地帶在臉上看起來非常狼狽。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再度回頭,看見亞瑟沒有跟上而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我拒絕。」

  「啊?為什麼?」

  「我沒必要配合你,況且我無法確定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亞瑟乾脆地往回走,他的義大利麵和一堆食物都還放在超商裡,購物車甚至還檔在路中央。他不想給別人造成困擾。

  「但、但是,正常人不是都會為這種事興奮不已嗎?介入一場濤天陰謀耶!追捕嫌疑犯和陷入生殺危機的證人,不明背景的無辜少女……不感興趣嗎?完全沒興趣?」阿爾佛雷德激動的說到,一邊揮舞他的雙手:「你難道要一輩子在冬粉和即溶咖啡裡度過……我也把一打冷凍漢堡扔在超商裡啦,回頭再去結帳就好了,不用擔心。」

  「我買的是義大利麵和紅茶包!」莫名煩躁起來,亞瑟揉了揉太陽穴,試圖抑制頭痛。眼前的青年似乎戳到他某處的地雷,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在心中膨脹。

  正常人?亞瑟在心中複述了這個詞。這一切極有可能是阿爾佛雷德的幻想,濤天陰謀、犯罪和所有不明所以的狀況,有許多人在平凡的生活中會渴求不凡。

  ——亞瑟,你也很平凡。

  他的耳邊突然響起法蘭西斯的話。

  ——但你現在也在阻礙自己成為愛情小說家的可能性,不是嗎?

  希冀不凡卻又拒絕接受,過於平凡的同時許多道路都被硬生生斬斷。

  可能性。

  不凡的可能性。

  「啊,我看到了!那傢伙在那裡晃來晃去!快點快點,就當日行一善嘛,協助警方辦案是人民的義務。」阿爾佛雷德的聲音又闖進亞瑟的世界,亞瑟抬起頭朝對方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抹倏乎即逝的銀色。

  阿爾佛雷德又拉著他往前奔去,這一次他沒有甩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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