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二三木頭人

  洗澡時,特別是洗頭,絕對不可以倒數,不可以說、甚至想到一二三木頭人這個遊戲。

  因為洗頭時常常要閉上眼睛,就像玩一二三木頭人的鬼一樣,數一二三睜開眼,遊戲就開始了。

  然後,鬼就會出現在你面前,說:抓到你了——

  小依看到這個都市傳說後,晚上洗澡時就一直揮之不去相關的念頭,越要自己不要想、就越忍不住。

  她有點害怕,便在洗頭前先把整個浴室都檢查一遍,前方、後方、左邊、右邊、馬桶下面、浴缸和毛巾架中間的細縫……沒有,什麼都沒有。

  檢查過後,她感到安心許多,就開始往頭上搓洗泡泡,在沖水時為了避免泡沫跑進眼睛,還是閉眼了。

  然後她心裡忍不住響起了,一、二、三……

  應該沒關係吧?自己剛剛已經把整個浴室都檢查過了。

  一、二、三……

  畢竟只是傳說,沒什麼好怕的。

  一、二、三,木頭人。

  「……你檢查過……天花板了嗎?」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檢查過了。」小依回答,「剛剛借了隔壁鄰居的梯子爬上去看,連通風管都看過了,什麼都沒有。」

  「這、這樣啊,妳還真細心呢。」那個聲音聽起來有點窘迫。

  「應該的。」小依仔細把頭上的泡沫用約四十五度的溫水沖洗掉,然後又再次擠上洗髮精。頭髮要洗兩次她才會覺得真正乾淨,「為了以防萬一,我還用木板將天花板上的通風口釘死了,門也上鎖、排水孔也用膠帶貼上——我可以斷言,現在這個浴室,已經是個密室空間了!」

  她用指腹溫柔地按摩頭皮,讓毛囊能健康生長。使用的是有機認證的天然洗髮精,內含薰衣草精油,讓她經歷工作一整天的疲憊後能完全放鬆。她繼續說,「我在二十點整踏入浴室,在這之前已經遣散了整棟大樓所有鄰居,當然我不會用趕人這種破壞鄰里關係的事,我以公寓委員的身份假藉消毒的名義,拿了大量的飯店住宿卷請鄰居們都外宿一晚,今晚誰也不會在。」

  她繼續說,「同理,我也利用關係,分別假借道路整修、車禍、演唱會封路和遊行抗議的名義封鎖了公寓四周的道路——沒有任何人能接近這棟公寓。」

  小依第二次沖洗掉滿頭的泡沫,睜開雙眼,「抓到你了,鬼先生。」

  「……妳這麼大費周章要引我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麼?」鬼倒退了兩步,難掩恐懼,在祂眼中這個渾身赤裸的女人突然高大了起來,一雙眼睛看起來深不可測。明明知道自己是非物質實體的存在,不可能被攻擊,祂卻仍舊下意識感到害怕。

  「我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小依慢騰騰地用浴巾擦乾身體,再套上布料柔軟的睡衣,「你是非物質實體?」

  「如果說是……那樣怎樣?」鬼謹慎地問。

  「那麼我們就有有利的證據可以支持心物二元論了。」小依語氣堅定,「這對心靈哲學,不,整體世界觀的建構,都會是一大發展!」

  「如何證明我是非物質實體?」鬼問,「就算我回答是或不是,那也不能做數。」

  「跟我到外面吧,一直待在浴室不好說話。」小依說,一邊用大浴巾包住濕髮。一人一鬼走到客廳沙發坐下,小依為自己泡了茶,「你不能喝吧?」

  「是啊,死後就再也碰觸不到物質世界的東西了。」鬼的表情不無遺憾。

  「你不佔據空間?」

  「是。」

  「沒有展延性?」

  「是,可定位的心靈實體。」

  小依點點頭,「符合笛卡爾心物二元的說法。」

  身體是物質實體,心靈是非物質,身心交互作用,互相影響。

  「但妳怎麼能確認笛卡爾是對的呢?」鬼忍不住質疑。

  「至少他提供給我們一個可能性,而我們現在也的確正進行中物質與非物質的交互作用。」

  「而且我們可沒待在某人的松果體裡。」鬼不住打趣道。

  小依當然聽得懂這個笑話,她與鬼相識一笑,說,「我真的很開心能遇到鬼,你推進了人類對世界與真理的理解。」

  「我也不是人類第一次與鬼接觸的個案啊。」鬼笑了起來。

  「但你願意好好跟我說話,謝謝你。我會藉由這些經驗,繼續找到鬼存在的證據,並藉此證明心物二元的合理性的。」

  「加油啊。」

  「我會加油的!」

  然後小依打開窗戶,目送鬼的背影緩緩飄向遠方,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FIN


2-惡魔的低語

  我是一個惡魔,負責蠱惑人類。

  我會在人們耳邊低語,讓他們逐漸步向瘋狂。

  這次我纏上了一個暱稱叫小貳的男人,但為了有趣,我沒有立刻展開迷惑他的工作,只是跟著他,觀察他的日常。

  小貳是個很普通的上班族,長的有點矮,其貌不揚,工作能力也不太好,因此他的個性還挺自卑的。我最喜歡這種人了,因為只要一點負面的言語,就能讓自卑者很快地淪陷下去,在自己心靈的黑暗泥沼中浮沉,再也無法抽身。

  但說實話這種人也挺無趣的,他們的生活通常很規律、很普通,毫無驚喜,我當惡魔這麼久,常得在「輕鬆完成且穩定的工作」和「不那麼輕鬆但我比較感興趣的工作」中抉擇,其實挺困擾的。

  而小貳就是個輕鬆完成、穩定且無聊的工作——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

  我跟著小貳沒幾天就膩了,他果然跟我預期的一樣無聊,甚至有點愚蠢。

  小貳不太愛講話,但他只要一開口,就常引人發笑,這不是因為他特有幽默感還是怎樣,而是他說話老是顛三倒四,說了東又很快跳到西,還會因為莫名其妙的事亂發脾氣,根本沒人搞懂他在想什麼,只能推測他的問題大概就是太蠢。

  我決定下手了,這個人再也無法帶給我任何樂趣。

  下定決心後,我靜靜等到晚上,小貳回到他一個人的租屋處。

  我看著他脫下西裝外套,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正準備去拿電視遙控器。我也就坐到他身旁,輕輕在他耳邊說,「你這隻伸出的手是多麼骯髒,真的有資格去碰觸任何東西嗎?」

  他楞了一下,露出惶恐的表情。

  我知道惡魔的低語奏效了,這還是程度最低的一句話,慢慢的、慢慢的,在他做每件事時,我都會在他耳邊輕聲說出貶低的話,直到這男人相信自己是個垃圾、是個無用的傢伙,運氣好的話,他甚至會自殺……

  「對……」我聽見小貳輕聲回答,這倒有點意外,畢竟我才使出最低程度的蠱惑,照理說普通人類都只會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但不可能做出太強的反應。

  「我……我這隻手,這雙手是如此骯髒,被我碰觸的一切都會被污染,這世界會因為我的手毀滅啊!」

  小貳猛然站起身仰頭大喊,然後衝進廚房,我趕忙追了上去,只見小貳悲憤地舉著菜刀,喊到,「我必須要砍下這些污穢的手指!否則他們就會污染一切!當世界被污染,就會毀滅!」

  說著呢,他毫不猶豫地砍下右手的食指,然後是中指,鮮血濺得整個廚房到處都是,油膩的地磚沾滿鮮紅的液體,「天啊!這些低賤的血在污染大地!我要如何阻止這一切……」

  小貳高喊,拿起一條新抹布,就開始擦起地板。

  相信你們可以想像,我現在的表情如果用符號表達,就會是這樣:?????????

  「喂!你住手!」

  我氣的現身,不顧小貳驚訝的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犯了輕率因果連結的謬誤啊!」

  據我這幾天的觀察,總覺得小貳有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

  可我現在終於知道原因了——這人的邏輯真是毀滅性的差勁!

  「你用『自己的手很污穢』作為因,去連結『世界被污染』的果,這樣的思考就是在兩件事之間建立一個因果連結,然後認為事情得到解釋。但你的因果連結太輕率就被判定,這就是犯了輕率因果連結的謬誤!」

  「輕率……我嗎?」小貳滿臉迷惑。

  「是啊,而且我才說了一句『你的手很骯髒,真的有資格去碰觸任何東西嗎?』這樣,還是用問句!問句啊!你就立刻下了自己會毀滅世界的判斷,這用妄下判斷的謬誤都嫌誇張啦!」

我好生氣。

  「你明明是說『你這隻伸出的手是多麼骯髒,真的有資格去碰觸任何東西嗎?』這樣。」小貳糾正,害我有點心虛。

  「總、總之你的邏輯太差了!讓我們來整理一下你剛剛提出來的論證吧!」

  「論證?」

  我解釋道,「所謂論證,常會有一些前提,然後推導出一個結論。如果前提都為真,而且論證形式有效,那麼就可以確保結論為真。」

  「聽起來挺有用的啊!」

  「當然啦,」我在小貳旁邊蹲下,沾了點地上的血,開始條列式,「例如你剛剛就提出了一個論證喔。」

  我寫下:

  『前提一、小貳的手很骯髒

  前提二、小貳的手會污染世界

  前提三、世界被污染就會毀滅

  前提四、為了避免世界被毀滅,必須把骯髒的手砍下來

  結論、所以,小貳必須把手砍下來』

  我認真看了一下自己寫下的文字,思索了一下,才說,「我本來以為你的論證會是個無效論證,沒想到列一列竟然是有效的呢……」

  「有效?無效?」小貳不解。

  「這個比較難解釋,我簡單說給你聽好了。」我搔搔臉,試圖用直白的方式組織語言,「我舉個無效論證的例子:『我是惡魔,所以草莓很好吃』。」

  「你喜歡草莓?」

  「喜歡。」我承認,「但這不是重點。你看看我舉得例子,前提無法支持結論,『我是惡魔』這件事也不能確保『草莓很好吃』為真,所以這次個無效論證。」

  「好難懂……」

  「沒關係,你的問題其實出在把一堆事情用太輕率的方式連結在一起——就算你的手真的很髒,好了,不會去洗手嗎?」

  我停頓了一下,「就算你的手真的會污染世界,那怎麼能知道砍掉手就能解決問題?如果真那麼危險,搞不好要用處理核廢料的等級去處理你的手。」

  小貳陷入沉思。

  我說,「可能性很多,如果不仔細思考就妄下結論,就會鬧很多笑話,甚至會出大問題的。」

  「有到出大問題這麼嚴重嗎?」

  你都把自己的手砍了這還不嚴重嗎?我暗暗翻了個白眼,當惡魔這麼久第一次這麼頻繁地體會到心累的感覺。

  我清清喉嚨,「我說個故事吧。有個男人他每天下班都得騎車經過一個小巷,偏偏那條小巷裡有戶人家養了條惡犬,每次男人騎車經過,都免不了被惡犬又吼又追。而男人每次都只能騎車又閃又躲,非常危險。有次男人晚下班,累得要命急著回家,忘了小巷有惡犬的事,就用非常快的速度騎經小巷——沒想到這一次惡犬竟然乖乖趴在原地,也沒追他,也沒亂吠。」

  「啊!所以說騎快一點狗就不敢追了吧!」小貳一拍掌,拍的挺大力,血天女散花似的。

  我微笑起來,慢慢吐出四個字,「大錯特錯。」

  「哎——」

  「不過這個男人也是跟你想到一塊去,他回家後才想到『今天怎麼沒被狗追呢?』,然後又想『啊,一定是因為騎車特別快的緣故!』,所以他決定隔天也要騎得很快,就不會被狗追了。」我繼續說下去,「但沒想到他這次用很快的速度騎過小巷,狗竟然追了上來,因此男人也加快騎車速度,但狗窮追不捨——」

  我賣了個關子才說出這個人的下場,「最後男人因為加得太快失速打滑,摔了個滿身傷,被送到醫院了。」

  「怎麼會……」

  「別急,這個故事還沒完。男人被送醫後,狗的主人也來醫院慰問,談賠償責任之類的。這人就忍不住抱怨起來『你家這狗真是反覆無常,明明昨天騎快車牠就不追不叫,今天怎麼又追了呢?』,狗主人聽他這麼說,一敲手說『原來你是這樣才會騎快的啊!最近我才發現我家狗會亂追路人,於是昨晚我就把狗用狗繩綁住了,牠才不追你的。但剛剛我看狗繩已經被牠咬斷啦!』」

  「原來、原來!」小貳聽完我的故事,連連讚好,也不知道在讚什麼,「原因不一定是這樣,但我們總容易把表面的現象擅自解讀,才會引發大錯!」

  「對,就是這樣!你終於懂了!」我也很高興,跟小貳一起把他落在地上的斷指包在裝有冰塊的塑膠袋裡,簡單包紮傷口,最後由我把地板擦乾淨,小貳則去打電話請救護車。

  臨別前,我對小貳說,「別覺得自己笨,邏輯上的謬誤每個人都會犯,連惡魔都會。但只要多多觀察自己的思考脈絡,就能慢慢鍛鍊自己的邏輯能力哦。」

  「好的,真是太感謝你了。」小貳說。

  「別對惡魔道謝啊。」我笑了一會才說,「雖然幫助了人類,我也沒辦法繼續當惡魔了。」

  「那怎麼辦!」

  「沒怎麼辦啊,去當個遊魂挺好。」我打開小貳家租屋處的窗,一腳跨出窗外,「說不定我能成為支持心物二元論的有力證據呢!」

  我躍出窗外,閃著紅光的救護車已經開到樓下,仰頭只見滿天星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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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瑜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