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迷路的旅人

〈Watercress〉

TAG：西洋菜、香草之症

　　V在狹窄的暗巷中奔跑。

　　在倫敦，這種房屋間的窄縫是城市規劃的瑕疵，七彎八拐、髒亂潮濕。它們不被當作街道的一部分，更像是地面上的陰溝，只有他們這些溝鼠般的孤兒，才會在其中穿行。

　　在十分鐘前，V成功在大街上扒竊一個男人的皮夾，但還沒走遠就被發現了。男人追了上來，V以孩童的腳力根本逃不遠，只能盡量往人群中竄，用身體嬌小的優勢試圖甩脫追捕。

　　男人也不是笨蛋，見追不上V，就叫喊起來：「抓住那個偷東西的小鬼！」

　　許多路人聞聲停下腳步、四處張望，卻沒有人立刻幫忙追趕，在這個整日濛著霧氣與細雨的城市，偷竊和乞討的孩子與星星一樣多——家庭無法庇護他們，工廠也不需要僱用這麼多童工，年幼的星星們便掉落在街頭，沾滿塵灰，再不能發出原有的光亮。

　　雖然追趕的人沒有增加，V逃跑的路線卻因此受阻，幾次差點被逮著。V知道自己最好扔下男人的皮夾就逃，依他的經驗被偷竊的人通常會看在拿回物品的份上放過這些小扒手。

　　但V不敢放手，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偷到足量的金額，J非常不滿，常在V上交物品時踢打他，邊謾罵道：「沒用的孩子，或許你更適合被賣去做吸血鬼的晚餐肉！」

　　V不知道吸血鬼是不是真的會吃小孩子的肉，但比起被吃掉，他目前最大的困境還是沒東西吃——J可不會給沒用的孩子提供食物。

　　再挨餓下去，會沒力氣再上街偷東西，等待他的不是餓死就是被打死。

　　V才九歲，卻已經見過不少死亡，他不想死。

　　因此他咬牙努力抑制緒亂的呼吸，抱緊皮夾繼續往前跑。

　　幾步、再跑幾步就要到了。V對自己說。這個皮夾裡將有很多的錢，兩百磅？三百磅？他能免於成為J的洩憤對象，還可以換得一大塊麵包、甚至熱騰騰的湯……

　　V終於成功拐進狹窄的暗巷。

　　他不敢停下腳步，即使這個巷子窄到成年人不可能進來，V還是害怕被追上。又跑了一會，身後沒再傳來追趕聲，他才放慢腳步，緩緩走回J的藏身處。

※


　　那晚V沒有挨打，但也沒得到熱湯。

　　當他回到藏身處時，見到一個年紀很小的男孩在啜泣，這個男孩一整天偷到的成果都被另一個大孩子搶去了，兩手空空的他必定會挨罰。

　　這是常發生的事。

　　V看著因恐懼而不斷顫抖的男孩，猶豫片刻後將自己的收穫分作二份，給對方一半。

　　「謝謝你……」

　　「雖然不到兩百磅，但J應該不會那麼生氣。」他安慰男孩，事實上心裡也很不安。

　　幸好當晚J似乎心情不錯，只象徵性罵了沒達標的孩子，就讓他們回去休息。

　　V和男孩都沒有晚餐。V拿出乾巴巴的小麵包慢慢啃，他知道自己幫助男孩的行為在他人眼中看起來很蠢也很很無用，不過V的心情好多了。自己雖然是偷東西的壞孩子，但終究還能做出好事。

　　「這是我摘的野菜，分給你。」男孩來到V身旁，塞給他一把葉片很小的植物，似乎擔心V不收，連忙解釋：「這個是、可以吃的菜，我吃過好幾次的，以前、以前我媽媽也會摘來煮……」

　　男孩很緊張，講話磕磕巴巴，V笑著接下對方的好意。

※

　　「爸爸，這是什麼菜？」

　　V踩著矮凳看S準備晚餐，他希望學得更多，有天能成為爸爸最得力的幫手。

　　「這是西洋菜。」S笑答，他把帶著小葉的植物泡入鹽水中搓洗，摘除根部和粗韌的莖，最後瀝乾水分，「E買了不少，她說西洋菜對小孩子的身體很好。」

　　「原來它叫西洋菜。」V小聲說：「……我以前吃過，辣辣苦苦的。」

　　S問他以前是怎麼料理的？

　　「洗一洗直接吃掉……」V告訴S自己得到一把西洋菜的故事，故事裡有偷錢包的V、兇巴巴的鬣狗獸人J、還有哭泣的小男孩。V說：「因為那孩子在旁邊看著，很期待的樣子，所以我努力全部吃掉了。」

　　說到這裡他偷瞧了一眼S，心想如果爸爸待會在餐桌上也用期待的表情看自己，那就糟了。V一點也不想吃西洋菜。

　　S偏頭望向V：「我會煮得很好吃的，相信爸爸好嗎？」

　　V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

　　S手法俐落地處理其他食材——馬鈴薯、魚片、蛤蜊和薑——他準備做一道西洋菜沙拉，一道西洋菜海鮮湯；E實在買的有點多了。

　　V聞著廚房裡食物的香氣，要很努力才能嗅出西洋菜淡淡的苦味。

　　他其實沒告訴S那故事的後續。

　　在吃完男孩送的野菜後，V蜷在紙板上安靜流淚整晚。因為男孩提起了媽媽，V也忍不住想自己的母親了。那之後的幾天，V總在自己身上嗅到西洋菜些微辛辣的氣味，即使他那時候不知道西洋菜的名字。

　　又過了幾天，送他菜的小男孩沒再回來，不知道是偷竊被逮，還是受不了逃走了。

　　V不敢想像更多可能。

　　V用盡全力才能忽視身上寂寞的氣味，夜晚到臨時鼻間的苦味彷彿會滲入心臟，他的胸口悶疼，閉上眼就會見到躺臥病榻的母親，與相處短暫卻待他和藹的父親。

　　好想他們。

　　但再也見不到了，所以只能努力忍耐這份想念。

　　接下來的路必須V一個人走了，不會再有父母陪伴，他成為孤身的溝鼠，在沒有光的狹窄暗巷前進。

　　西洋菜的氣味……

　　「V、V？」

　　S輕喊幾次，見V沒有反應，乾脆把自家孩子一把抱起，直接拎到餐桌前開飯。

　　「唔呀……爸爸？」V下意識抱住S的脖子，被後者揉了揉頭髮，問V是不是餓壞了，才呆呆看著鍋子發愣？

　　當晚V吃了許多西洋菜，如S所承諾的，每種料理都十分好吃。

　　V也對E說了那個送他西洋菜的孩子，E捏著他的頰肉笑道：「V是勇敢善良的小騎士呢！」

※

　　很久之後V忽然發現，自己再沒有在餐桌與廚房之外的地方，聞到西洋菜的氣味了。

　　而和爸爸媽媽一起吃的西洋菜，一點也不寂寞。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