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末路


  我是在六五七路的公車上見到先知的,他穿著與我相同的制服,書包袋子的長度很正常,身高不高也不矮,體型不胖也不瘦,靜靜的抿著唇,抓著公車後門的一根扶桿,低著頭。

  我坐在公車後排的雙人座位上靠窗的那一邊,旁邊坐了位穿粉紅護士服的年輕小姐,每個禮拜總會看見這位小姐幾次,但並沒有規律的日期。我曾問過媽媽護士會穿那麼短的裙子嗎?還有那種粉紅似乎也太俏麗了些,但媽媽只是回答我,每個人的穿衣風格總是不同的。想到這,我又抬起頭望著先知,想起自己任性替他冠上的名字,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先知?天知道他是誰。

  站在我前方的先知仍低著頭,隨著公車的擺動頻率晃動,頸部維持的下垂姿勢光看就累人。至此我又想起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媽媽說我不該總是低著頭的,無論是難過的時候,寂寞的時候,又或是欣喜的時候,我那樣低頭的不正常姿勢就顯的無精打采,且這樣五年十年還不駝出病來?矯正的鐵背心很昂貴,而且穿起來也一定不舒服,還不如在年輕的時候就養成正確的行坐臥姿勢……公車猛然停住,擁擠的車上驚呼聲此起彼落,我也往前傾並差點撞上玻璃窗。

  「怎麼了?」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是車禍!是車禍了!」

  「撞到人了?不、是摩托車!」


  這樣的喧嘩聲在四周逐漸懸繞了起來,是一種氛圍,以空氣的型態圍繞著狹窄的車內空間打轉。我感到緊張,抓緊圍巾軟軟垂下的部分並坐直身子——真難得,若讓媽媽看到了一定會很開心的。站在我前方的先知終於抬起頭,天!他的雙眼像空心玻璃珠,裡面注滿了污水,好混沌,七情六欲五感四念全混在其中。

  我又不由自主的捏緊圍巾。

  「各位乘客,真的非常抱歉,本車在剛才發生故障無法行駛。請各位在此下車,金城路口站就在這附近,請到那裡等待下一班車。發生這樣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司機先生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擴大至全車都聽的見的音量,乘客們意外的沒有多做抱怨,或許是因為這些人大多是學生才會令我為此驚訝。在印象中,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總不太會為人著想,這不是偏見,因為我也是,我有自知之明。

  門開了,嘩啦嘩啦的雨聲隨同冷空氣一同竄入,學生們像風一樣的下車了,三三兩兩的打鬧得很開心,這樣的突發事件對他們而言就像冒險;接下來下車的是那些剛下班的年輕男女,數量比學生少,畢竟現在摩托車是那麼普及,購買率或許與二氧化碳的增加率成正比;最後下車的是拄柺杖的老年人,無一例外的全戴著毛帽,為保暖,可能也為了遮掩歲月的落雪在髮上不滅的印記。

  我旁邊的護士小姐用甜膩膩的聲音對著手機那一頭的人說聲再見,才掛了手機起身,我早已背好書包提袋並握著雨傘等待她讓路,雖然她沒有注意到。她呢喃著罵了幾個髒字,但為了自身潔淨我讓那些字符由一只耳朵進入、再從另一只耳朵排泄出來,沒停留幾秒。護士服小姐一邊走下車一邊說些「遇上這種倒楣事都是政府辦事不力。」、「納稅的錢都不會拿來修公車嗎?」這樣的話,但我想她這些話的主幹絕對是鬆散的,因為他們缺乏了建設性,像棟即將倒塌的樓,在稍後的晚間新聞與愛情偶像劇的雙重打壓後就會在這位小姐的記憶中灰飛湮滅。

  似乎批評的太過火了,我也走下車,雨下得很大,淋在臉上、手上讓我清醒了些。批評的太過火了,雖然是在腦內偷偷的想,但我卻感到懊悔。我撐起傘。

  先知呢?我的腦內突然出現了這樣的問句,他那麼接近門邊,大概早就走遠了吧。

  我有些害怕他濃稠的眼珠,但不免惆悵,對於與他的失之交臂。雖然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我不可能去認識他,他也不可能來認識我。

  我望前走,又一台六五七路公車開過去,我知道我走的慢了,方才與我同車度的人們已經離去。

  包括先知。


  「好痛……」

  「怎麼……了嗎?你需要我扶你一把嗎?」

  我近乎驚異的看著跌坐在人行道上的先知,急忙用傘罩住他頭上的一片天,堅硬易碎的陰影擋在他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抱歉,可以扶我起來嗎?地板太滑了,我又不小心……」

  「好,手給我。」

  「謝謝,謝謝。」

  「不用客氣……啊,你流血了嗎?那裡有椅子,先到那裡坐下好了。」

  「好。」

  我扶著先知到飲料店前的白漆鐵椅坐下,收了傘,我的頭髮和衣服也大半濕了。我轉過身看著正拉起褲管的先知,狀況很糟,膝蓋那裡糊成一整片血淋淋的沼澤地,由此可見撞擊力道之大。他實在太不小心了,是分心了嗎?他痛苦的皺起眉,像負傷野獸般喘著氣,鮮血沿著他稍嫌蒼白的小腿淌下,張狂的宣示主權。

  「需要紙巾嗎?」

  「……謝謝。」

  他沈默了幾秒,那樣子是在消化我跟他說的話吧,痛覺往往會佔據人的大腦,我回憶著過去受傷的經驗,有些模糊。然後他接下我遞過去的紙巾,禮貌的道謝,低下頭小心翼翼的努力止血。

  落雨的聲音很清晰,聽在耳裡冷冰冰的,充盈在整個城市裡。我感到冷,今天是寒流最為肆虐的日子,我特地穿了兩件外套,並如同往常一樣圍著圍巾,這條藍條紋圍巾質地有點粗糙,但我很喜歡,因為它沾著我的氣味。媽媽常塞給我另一條羊毛製的圍巾,是她年輕時買的,顏色至今仍藍得發紫,像偶爾黃昏時出現的紫色天空。媽媽說我圍起來很好看,但我依舊固執的圍著屬於我的圍巾,雖然它常搔得我頸脖發癢,但幼稚如我卻仍能將之視為親近友好的表現。

  它在我眼中不僅僅是條圍巾。


  「有好一點嗎?」
  

  我轉頭望著先知——我的思緒早跳到離他三個宇宙遠的地方了,方才我是以光速衝回來的,我亂七八糟地想著。先知虛弱的笑了笑。

  「能再給我一點紙巾嗎?」

  「可以呀。」

  「謝謝,給妳添麻煩了,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沒關係,明天早自習沒有要考試,所以不用特別趕著回家。」

  我擺擺手,表示不介意。事實上我撒了個小謊,明天一早要考歷史,尋覓回去大約是日本人搖著太陽旗進軍台北城的那一段,矛盾的人們是無頭蒼蠅,在紛亂的價值觀之間乒乓撞擊,滿身是傷卻無法停下。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段歷史,但卻在研讀時全身發麻。先知看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終於抬起頭望著我,雙眼依舊是那盤古開天闢地前的混沌狀態,但有某種類似喜悅的情緒悄悄浮出。

  不知為何,我也有些開心,這或許就是所謂助人之樂吧?

  「你這樣子還能夠搭公車嗎?」我問先知。

  「我可以打電話要我媽媽來載我,這個時候她已經下班了,我想。」

  「那真是太好了。」我笑著回答,讓他帶著傷一個人走入雨中,我是無法安心的。或許我能夠功成身退了。「那麼我要先走了,太晚回去我媽媽會擔心。」

  「啊,妳要走了嗎?」

  「是啊,還需要幫忙嗎?」

  「不是……抱歉,我太失禮了。」

  「不會呀,在我看過大部分人之中,你已經非常有禮貌了。」

  「真的?」

  「真的。」我相當肯定的回答,突然發現此時我們倆的表情都嚴肅的可笑,然後我就笑了。「是真的,雖然我走過的時間跟你大概是差不多的,你也是高一生?八十五年生的嗎?那就對了。但是啊,我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人仗著自己的腰桿硬,就算龐大的錯誤幾乎壓垮他的背,也不願意低頭,這種人最後一定會累死;另一種人就是沒有腰桿的章魚族類……在這裡並沒有貶低章魚的意思,我很喜歡章魚。這些隸屬無脊椎動物的人最大的特徵是向上彎腰——這代表兩個意思:要對職權高的人彎腰、要為了邁向高職權而彎腰——我覺得不能說這些人不對,就像我們不能說章魚不對一樣。啊,我真是太多話了,對不起,我總是不知不覺的就講了一長串……」

  先知笑了笑,暗沈沈的眼珠清朗起來,很好看。他說。「我覺得你的想法很有趣,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聽妳說下去。」

  「你先打電話給你媽媽吧,請她來接你這個傷兵回去。」我也笑了,頓時感到輕鬆起來,似乎也不太冷了。我在先知身旁坐下,他似乎有些訝異,我裝作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說道。「我身為一名醫官,我要在這裡完成職權直到最終時刻來臨……開玩笑的,坐著等公車也比較舒服不是嗎?我就陪你等到公車來吧。」

  「好。」他頓了頓,又說。「我很高興。」

  「是這樣嗎?那很好,高興是件好事呢,雖然人不可能無時無刻保持良好心情,但細細品味當下的愉快是很重要的。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我伸出食指搖了搖。「但現代人最不能體會的也就是這個道理,我也是,雖然這並不複雜。」

  「我也是。」先知輕聲說到。「我常常用未來激勵自己,例如說『下次一定要考一百分』、『今晚絕對要讀書』……等等,但每當目標沒達成時,我就很難過,彷彿立定目標時的那種希望全被置換了一樣。」

  「這就是沒有活在當下,嗯,我媽媽是這樣說的。她說這以佛家用語稱做『壞果』,意思是喜與憂是一體兩面的,像是磁鐵的S極和N極,不可能分開。因此在體會到快樂時也意味著痛苦的來臨,但在憂傷來到時喜悅也隨之在後。」我的聲音有些平淡,這或許是因為先知太專注於我的話語而讓我感到緊張。「所以,活在當下享受才能體會到那一刻飛奔過去的情緒,你得走得很慢很慢,走得比那些細微的事物還慢,如同時時刻刻都是靜止狀態——真正的快速是人眼看不出來的。」

  「妳懂得好多。」

  「啊?沒有吧,我的成績並不好,所以說出來的話也都沒頭沒腦的……」

  「不、不會,妳說的話讓我想到很多。妳知道嗎?我常擔心一些正常人不曾想過的事,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先知淡淡的開啟話頭,我瞥了眼他的傷腳,傷口已經不似方才那麼驚人。他繼續說到。「我會想,究竟有多少人因為父母的緣故而失去自我;究竟有多少人因為現實而拋棄夢想;究竟有多少人因為壓力而試圖輕生。」他吞吞口水,怯生生的望了我一眼,我微笑著鼓勵他繼續說下去。「正常人不會想這些事吧?我很怕,因為我與旁人似乎隔了道厚牆,又或者說……我是固體的,而四周人卻都是液態,輕而易舉的相容在一起,我曾試著以毀滅性的方式使自己,嗯,與其他人一樣,至少不會相差太多,但最後卻發現在狠狠的磨礪與改變後,我仍是固體,四分五裂卻依舊無法融入人群。」

  「我懂你的感受。」

  「是……嗎?」

  「我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顯的很自大……但我只想表達,我懂你的感受。」我垂下眼,望著污穢的地面,想著不愉快的事終究是令人難受的。我只會說出滿口大道理,卻從沒實踐過。「我啊,開學四個月了,卻還是交不到朋友。我好緊張,也好擔心。」

  「我也是。」

  「是嗎?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扯了扯嘴角,但卻建立不起一個簡單的笑容。「我在學校沒辦法好好講話,我會擔心說錯話、惹人厭。最後我的大腦似乎給我發下一道指令:『喂,妳既然那麼害怕,就別與他人交流好了。』因此,我現在都搭不上班上同學的話題。」

  「我也是這樣。」

  我們都沈默了,六五七路公車來了,廢油煙味兒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因為我每天都搭著這班公車上下學,這樣搖搖晃晃地過了四個月,偶爾在路上遠遠望見了公車駛來竟還有種親切感。六五七路公車走了。


  「有時我會想,在學校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我也有這樣想過,不然,為什麼我在家時能那麼大剌剌的高談闊論,但在學校卻像舌頭被剪去的小麻雀……半句也說不出來。」我越說越小聲,最後連我自己也聽不見了,但先知卻了解什麼似的點點頭。

  「我聽過一個理論,說是我們人活著就是一種不斷死去的過程,也能用蛻變來形容。」

  「聽起來很有趣。」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先知溫文的笑著,平凡的面容在此時竟有些超脫凡俗。「每當我自問起『在學校的我是真正的我嗎?』這樣的問題時,我就會想起這個理論。事實上,在小學的我是我嗎?在國中的我是我嗎?若有前世,那麼那也是我嗎?」

  「我……不太清楚。」

  「事實上,生命就像流動的河水,不斷改變,沒有一刻的水是完全相同的,就算在同一地點。人也是一樣,唯有此時,就像妳剛才說的活在當下,唯有此時的妳才是妳需要去珍視的……嗯?怎麼了?眼睛張的好大呀。」


  我搖搖頭,繼續睜大眼看著坐在我身旁的先知,就是了,他就是先知沒錯。「亮了……」

  「亮了?」

  「你的眼睛,亮起來了。」

  「這麼說我就像是阿Q嗎?用眼神勝人一截?」

  「不是啦……話說我阿Q正傳看最多遍得也就是那一段,在國文講義上有對不對?」

  「嗯,是啊。」

  「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神完全不一樣了。」我趕忙找回話頭,免得又被我彎來繞去的說到別的地方去。「我不太會形容……好像某種黑暗物質被擦拭乾淨,靈魂的光芒?該這樣說嗎?靈魂的光芒由眼睛透出來。」我尷尬的笑了笑,因為我也弄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了。「反正,這樣的你看起來快樂多了。當然啦,說不定下一秒鐘你又會感到不開心,但至少這一秒鐘我看到了開心的你,我也很開心。」

  「是嗎,我也是。」他握緊雙手,像是感到欣慰般吐氣。「我也很開心,真的。」

  「……對了,你忘記打電話了對不對?啊,公車又來一班,好快!等等,我說你忘記打電話請你媽媽來接你了——」我慌張的說到,像是兩頭燒的蠟燭,但先知只是輕輕的推了推我,要我快點走上前攔車。

  「妳該回家了,妳媽媽會擔心的。」

  「但是你還沒打電話,這樣你該怎麼回家?雨還下的這麼大……」

  「我已經找到回家的路了,這要謝謝妳,真的。」他沒有停頓多久,卻像是下定決心後才說到。「今天,我買了一包木炭,想著在這樣寒冷的冬天裡能溫暖的死去也是件好事。」

  「啊?」

  「但我現在已經不想往那條路去了,我找到了,更好的路。」他緩緩的說。「那條路有快樂與傷悲,有寬闊大道也有蜿蜒小徑,但只要專注於每個腳步,就能發現很多的美好。」

  「路……嗎?」

  「是,我要謝謝妳。妳引領我走出末路,讓我發現另一條路,那真的好美。」先知的雙眼也很美,非常的清亮,非常的光明。「謝謝妳,謝謝妳。」
我們相識而笑。

  「再見了,先知。」

  「嗯,再見了,先知。」


  公車來了,我上車,車門在一片嘩啦嘩啦的雨聲中關上。



Fin

 

這一篇文是我要參加土城區桐花文學獎的時候寫的,三個小時寫出五千字,算是破了我自己的紀錄,還蠻開心的。

這篇文沒有得獎——正確來說,是連參賽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搞錯了比賽的報名規則,所以就錯失了這次機會了。

有一段時間還蠻失望的,但現在已經沒事了。(笑

不打算用這篇文章參加下一屆比賽,因為心境啊、文風啊一定都會改變的,就決定發到這裡來了:)

雖然是很沈悶無趣的文章,但這也是我那陣子的心情對鏡吧。先知和「我」,都是很寂寞的人呢。


其實,我真的很想遇到先知這樣的人如果是他,一定瞭解我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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