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迷路的旅人

「我昨天看了您出演的劇，特等席的位置，讓我得以清楚觀賞您每一個表情。」金髮藍眼的美麗青年站在他床邊，黑暗的房間彷彿因這位突兀出現的神聖存在而變得明亮。青年的金髮隨著歪頭的動作滑過肩頭，面容彷彿天真無邪的稚童：「您演的真好啊，先生，在結局與敵人同歸於盡的那幕，我切切實實讀到您的眼神——那一刻您真把自己當作壯烈英雄，不是嗎？」

「但臨到直面真正的死亡時，為什麼您眼中只剩下恐懼呢？」天使般的青年揚起柔軟的笑，通常時候這樣的表情能給人帶來安慰，但在床上痛苦掙扎的男演員顯然無緣感受，他胡亂抓扯自己的喉嚨與臉頰，彷彿要將胃袋、臟器全嘔出來那般將嘴張大到極限，大量的涎液沿著唇角淌下，汗水早已浸濕他的頭髮與衣服。

「救……救……」

「『死亡只是從一個地方，向前走了一步到另個地方；前進吧，前進吧。』」青年朗誦到，這是劇中高潮處男主演的台詞，本該情緒激昂，卻在青年柔緩的複誦下變得詭譎而神秘。將死的男演員在極度痛苦中，彷彿眼前自稱接引使者的美麗存在成為了狂風暴雨時出現在海上的海妖賽蓮，他不自覺朝對方伸出手，一艘迷航的船循歌聲而去——就要到了，前進吧、前進吧，那裡是脫離痛苦的彼岸，那裡有神賜下恩惠與安詳……

「先生，根據您被下毒的劑量，您會度過備感折磨的三小時，才能真正死去。」青年歪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現在，還得等兩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鐘。」

男演員發出悲鳴，但即便他喊得再大聲也不會有人聽見。他喜於奸淫少女，手法殘忍且惡劣，為了不讓罪行暴露，每當「娛樂」時男演員總會讓僕從休假歸家——沒有人會來救他。

前進吧、前進吧。他聽見金髮青年愉快的聲音，後者正坐在床邊的矮櫃上晃腳，愜意等待他的死亡，哼歌般不斷重複那句台詞：死亡只是從一個地方，向前走了一步到另個地方……前進吧，前進吧。

「唔，不過您跨這一步，恐怕要花上三小時呢。」

※

「D，我的工作結束了。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啊啊，事情總是忙不完的。」

桌前忙碌的侯爵先生聞聲抬頭，並未驚訝青年忽然出現，他喊了聲「Y」，於是引渡使者眨眨綠眼睛朝他走去。D盯著Y半晌，忽然伸手從後者的鬢髮捻下一片樹葉。Y接過葉子仔細打量，「大概是在接引對象家的花園散步時沾上的。他的哀嚎一開始挺有趣的，但後來只剩下呼呼喘息，我在花園繞了一圈，回去時他已經斷氣了。」

Y的語氣帶著惋惜，但那不是接引者對生命消逝的悲憫，只因為那個男演員比他預估的更快嚥氣。

他攤開掌心給D看那片葉子，笑問：「D，你覺得這會是赫本農的葉子嗎？」

D聽懂了他的玩笑。這位接引使者最近對戲劇著迷，《哈姆雷特》裡毒殺老國王的植物性毒藥就叫做赫本農，實際成分是什麼仍眾說紛紜，也或許那只是莎士比亞杜撰出的玩意兒。D說：「這只是月季的葉子。」

Y笑得更開心了，他豎起食指抵在唇上，「一個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演員先生是被他傷害過的其中一個女孩毒殺，他的晚餐酒裡加入苦杏仁、烏頭草與砒霜的混合物，他隱約察覺味道不對勁，但懷中的少女比烈酒更讓人薰然神迷。」

D支著下巴興味盎然地聽著，他覺得眼前的使者大人肯定比那些都醉人——而Y並不明白自己多富有吸引力，如純潔的羔羊昂首露出脆弱的咽喉——Y終於說完他這晚的工作內容，D問：「明天還去看劇嗎？」

Y搖搖頭，「我想演戲。」

D一愣。

「演戲？」

「嗯，我們一起。我演一個隱密殺人的侯爵大人，D演來自天界的引渡使者，有天我在暗巷殺人，D忽然出現——」Y越說越起勁，「幾次見面後，殺人侯爵與引渡使者成了朋友，侯爵破開受害者的心口時，引渡使者會在旁邊觀察。」

「不只觀察，還會遞刀，然後建議我在傷口上插花。」D說。Y提醒他：「我們在演戲，現在你才是引渡使者，我負責殺人……插花這個點子挺不錯的。」然後他清清嗓子，像背誦台詞那樣說：「『死亡只是從一個地方，向前走了一步到另個地方。現在，該你前進了。』」

D想自己殺人時可不會說那麼多奇怪的話，不過他仍配合開口：「我是引渡使者，帶你去死。」

Y笑出淚水，D明明是個善於用演技玩弄人心的人，跟自己演戲卻這樣生硬，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樣的D很可愛。

Y繼續說：「我以前都一個人殺人，現在有使者大人陪我，好開心。」

D微妙地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低聲回應：「……我也很開心，希望使者能永遠跟侯爵在一起。」

Y拍拍胸脯說當然沒問題了，他注視那對寶石般的綠眼睛，彷彿要這樣直勾勾地看進D的內心，他念到：「『直至侯爵最後一次呼吸，使者都緊握著他的手，這一次平靜睡去吧，等待你的將是永恆的美好夢境。』」

「『但侯爵捨不得睡去，他想再多看看使者大人，一秒也好，那對他而言才是最美的夢……』」D仿效他的語調念讀，語罷才發現Y對著自己眨眼睛，不由有些害臊。

「真的？」

「演的。」

Y又眨眨眼，金睫毛一搧一搧的，D嘆息。

「……真的。」

「我就知道，太好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