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迷路的旅人

W坐在人行道邊的長椅上，面對多條車行道併列的馬路，紅燈轉黃又轉綠，川流的車輛通過十字路口。引擎的轟鳴讓他驀然想起那段世稱明昌的盛世，那是一只章宗治理下看似鮮美卻由內部衰弱的梨，越發頻繁的旱災伴隨蝗禍，從南京擴散，中都乃至西京都能看見蝗蟲漫天飛舞的景象，彷若烏雲蔽日；旱蝗搧動翅膀與摩擦脛刺的噪聲幾乎能震破耳膜，W記得那時也正值八月下旬，模糊間他感覺高熱會將柏油路面同百年前那一片片農地一樣乾裂……

「哥，久等了。」

E的聲音穿透現世嘈雜進到他的耳中，W有片刻恍惚，才點頭起身，與E一同走往商店街。

一路上E詳盡描述地府行政效率之緩慢，連每年常例的鬼門通行手續都花了他將近半個時辰才辦妥。這還虧他們是朝代這樣特殊的存在，能走專屬窗口——隔壁人魂的隊伍排得比長城還長。

事實上E不常為這種小事抱怨，但因為W聽著，E無法抑制讓W知道自己為他做了些什麼，並非利益交換之類的理由，而更像小孩子在邀功，如果偶爾得到稱讚，便能開心上整天。

可惜的是這一次W也沒回應什麼，E早已習慣，對此沒有多大的情緒起伏。他們在商店街緩步走著，比起其他鬼趁農曆七月到陽間探親或收取供品，E與W對人世的變化更感興趣，年年上來年年都有新的風景。

「真好看，如果在住處裝這樣一面玻璃櫥，就能把我那些擺飾都佈出來了。」

E在繁複的櫥窗裝飾前駐足，W眼睛利，淡淡提醒：「還是會積灰的，只是燈打得亮，乍看光潔而已。」

E有些失望，但W的脾性，決定的事就不容易更改，但他還是伸手扯扯對方的衣袖，放軟聲音問：「一直壓箱底很可惜的，怎麼辦？」

「不怎麼辦。」W任他扯，「擺出來舊了壞了，你又沮喪。」

E嘴角微揚：「哥看得出我沮喪？」

「都寫在臉上了，怎麼看不出。」W淡淡答，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率先往前邁步。

逛完商店街後他們去了電影院，E興致很高，他本來就喜歡戲曲，隨著科技進步戲劇的呈現越發真實，雖然地府也有電視和電腦，但人間的技術永遠領跑在前。

「4D技術幾乎可以說身歷其境了吧。」E笑道：「如果放在早前，大概會被當成神仙施法。話本裡仙人收在袖籠的洞府幻境是不是這樣的呢……哥？」

W有些愣神，好一會才對E擺擺手示意無事——他又想起了漫天飛蝗、似乎能將肺部燒灼出皮革氣味的空氣，還有雙手扒土塞進口中充飢的災民。那一幕幕當然全是真實的，可無論是災難發生的當刻，抑或百年後的現在，W都有種亦真亦幻的感受；他無法干預，無法碰觸，就如同劇場裡的觀影人，只任由時光浮沉。

他常對E蒐集精巧物品的興趣感到不解，W那時代的女真部民忙於征戰與圍獵，與大量吸收漢文化的清朝女真差別甚大。東奔西討的日子很難長時間留存什麼，就連慣穿的衣帽都會磨損弄丟，更別說只有玩賞用途的飾物。

不過，W忽然發現，自己或許也無知無覺地蒐集著，那些說不上實質作用的，甚至每每想起都給他帶來痛楚的過往片段——蒙塵腐舊，卻不捨拋留。

也或許他們這些朝代，內心都堆滿這樣的「蒐藏」。

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按上W的肩頭，後者剛回神，就對上一雙滿是擔憂的垂眼。

「哥？」

「無事。」W搖搖頭，想了想卻又開口：「E，家裡不能放玻璃櫥，我給你買個小盒，你可以輪流擺出那些寶貝。」他想想補充道：「不至於蒙塵，也不會永遠壓箱底。」

E當然高興，但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

W說：「能讓你開心的，總比難受的蒐藏好。」

E若有所思，卻也沒追問，只是拉上W一起挑了一個掌心大的透明玻璃盒。

W沒反對他買，只是困惑：「這太小了，裝不下什麼。」

「我不裝東西，就擺這個盒子。」E笑起來：「因為是哥買給我的，就是我最珍貴的蒐藏。」

W耳邊持續的蝗躁，在那瞬間平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