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創革常綠【聯想科】《入門篇》Let me Tell You the Song課程的作業。
在那個突如其來的雨天,少女帶著平靜的表情,走入供奉「不祥」的神社。
少女全身都濕透了,短短的黑髮滴著水,髒舊的著物濕皺地緊貼身體——讓人看了就感到冷的模樣。
「不祥」躲藏在一片黑暗中,透過窗櫺的隙縫瞅著女孩直看,不久那濕透的少女找了塊石頭敲碎神社生鏽的門鎖,一邊擰著衣袖,一邊走入囚禁著「不祥」邪神的神社。
「不祥」全身緊繃的瞪視少女;少女表情淡然的環顧四周。
然後。
「啊啊,這真是個好地方。」
少女揚起喜悅的微笑。
全身濕透,因為寒冷而微微發抖,還不幸走入村民避之不及的邪神神社的少女,露出幸福無比的微笑。
「這是……好地方?」
沒有名字、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的「不祥」,出生以來第一次,發問了。
※
春花爛漫,少女捧著大把的花奔向「不祥」,臉上帶著燦爛的笑。
「不祥」躺在草地上,瞇著眼睛望向湛藍的天空。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色——在少女敲壞神社的門鎖前,他不可能見到的景色——然後天空被少女的笑臉所替換,但那比藍天更耀眼。「不祥」試著對少女露出笑容,縱使他並不明白那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然後他想起,在那個雨天,少女也是這樣對他笑。
啊啊,這真是個好地方。
少女這樣說了。
這是……好地方?
「不祥」困惑的問,微微探出頭,並猜想少女大概會立刻嚇的逃跑。
畢竟自己可是,邪神啊。
有屋簷能躲雨,又有可以一起聊天的朋友,當然是好地方啦。
少女從容的回答,一邊慢慢地走向「不祥」躲藏的屋角,像是在接近膽怯的小獸般,一步又一步,緩緩地,帶著試探與安撫。
朋友……?
「不祥」眨了眨混濁的藍眼睛。
嘛,雖然我這樣有點自作多情,不過……朋友就是朋友。
脆聲說著肯定句,少女終於走到「不祥」的身前,蹲下。
就算下一秒就被身為邪神的你吞吃入腹,我也想當你的朋友。
因為我,沒有夢……
※
因為自己是一個沒有夢的人,對一切都看得過於透徹的,不是孩子的孩子,所以在那個即將凍死的、半點山菜都摘不到的雨天,才沒有選擇回村裡接受養父母責打,而是敲開邪神神社的門鎖,走入那個光怪陸離的夢中。
無夢者,沒有好夢有沒有壞夢,對未來沒有任何想像的、過於成熟的少女。她的名字叫做入夢,姓氏是什麼並不重要,反正等到她初潮不久,就會冠上丈夫的姓,更糟一點是得到一個青樓的花名。
「不祥」對大多數人而言,是個極為恐怖的噩夢。
入夢是這樣聽說的,也因此她渴望著嚐嚐這惡夢的味道。
但在嚐過後,她發現這是一個難得的美夢,專屬於她,專屬於無夢者的——因為無夢者沒有對未來的想像,所以也不會有期望落空的恐懼,無夢者不會害怕。
入夢安靜的想著,手指輕柔地撫摸「不祥」散亂的白髮,長長的劉海蓋住少年的左臉,一個令人恐懼的秘密。
「那下面存在著『詛咒』。」「不祥」輕聲說道,藍色的眼睛迷茫。
「能看看嗎?」那大概是噩夢吧?她挺想嚐嚐。
「能。」
「不祥」的左眼黯了黯,撥開蓋住左臉的髮,露出底下的——
不,這並不是詛咒,甚至算不上惡夢……
「這是你的,雙生兄弟啊。」
※
「不祥」沒有名字。在他出生時,產婆就被這個左額長著人臉的男嬰嚇昏過去,震怒的父親趁母親產後尚未清醒,就把「不祥」用塊破布隨便一包,扔到山裡去。
當夜,村裡下了一場暴雨,大片的莊稼全付之一炬。「不祥」的母親昏沉地哭喊著邪神降禍,「不祥」的父親則惶恐的奔入山裡找回那全身冰冷的嬰兒,由村裡每家輪流餵養了兩年,沒人敢對他說話,也沒人願意抱抱他……當他能自己吃下固態食物並用自己的雙腳站立後,村民們便把「不祥」鎖入山中的神廟「供奉」。
這麼多年來,他三餐是不缺的,廟內也有小小的澡堂,讓村民們定期送熱水讓他洗浴。但他很孤單,非常非常孤單,只能在腦中回憶那些輔養過他的村民們曾說過的話,並試著用自己粗嘎生澀的嗓音自言自語。
不知道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沒有名字、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身為這樣不祥的存在……如果心中有名為「願望」的情感,真想成為被他人所需要的人啊。
少年無聲的吶喊、吶喊……
不知道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名為入夢、卻不理解過去和未來,身為這樣無夢的存在……如果心中有名為「願望」的情感,真希望能做一個真正的美夢啊。
少女微笑地落下、落下……
不過那僅僅是,難以實現的願望,罷了。
※
「不過幸好,不祥與無夢者相遇了。」入夢輕輕撫摸「不祥」左額上乾癟的臉孔,不帶絲毫恐懼地微笑道,「你好,華夢的兄弟。」
「華夢?」
「這是我想了很久,才替你想到的名字喔。」少女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別看我這樣,之前我們家還算小康時,我可是跟小弟一起讀了幾個月的書呢!不過連年的飢荒和瘟疫,我上面幾個兄姐都去得差不多了,我想我再沒多久就會被賣出去,畢竟我們家就剩小弟一個獨子。」
「獨子?」
「說這些你也聽不懂吧,不說了,掃興。」她瞇著眼繼續撫摸「不祥」的左額,說,「華夢啊,就是美夢的意思。男孩子的名字帶『夢』字雖然顯得有點娘氣,但我覺得,你應該是有夢的人。」不等「不祥」回答,入夢又說,「你不是什麼邪神,只是碰巧,雙生的兄弟長在你的臉上而已。我篤定是這樣。」
「我很醜陋。」他顫聲反駁,「我是不祥。」
「每個人都很醜陋,若你醜,我也很醜。」
「入夢很漂亮。」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像是一朵說不出名字的野花,靜靜地開了又靜靜地謝了,從不追求什麼。
「我很醜陋,我的穿著骯髒、頭髮蓬亂,每天早早起來就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事,只有很少的閒暇,才能像這樣找你玩。」她的語氣十分平靜,「但這都不是我最醜陋的地方,就算我有張洗乾淨就算的上端正的臉,還能認幾個大字,那又如何?有張能看的面容,或許未來能成為大戶人家的小妾、也可能將在青樓得到許多恩客的賞,但那又如何?我的未來並不因為這些就足以掌握在自己手裡,但我即使明白這些,仍苟延殘喘的向前走——這就是我的醜陋,與大部分人的醜陋。」
相較之下,「不祥」是令她羨慕的存在。雖然她很明白「不祥」是羨慕自己的。
因為她懂得微笑的意義。
少女想了想,靈機一動地說道,「啊,這樣吧,讓我把華夢的兄弟變得美麗一點。」說著,她把少年的髮撥過一些,蓋住左額,然後她把方才摘的野花一朵一朵地插在他的髮上,各色各樣的,掌心大的與指甲片小的花兒,像面具一樣裝飾在少年的左半臉。
最後,她拿起最後一朵花,簪在自己的左耳上。
「現在,我們都變美麗了。」
不自覺地,「不祥」竟揚起一個真心的笑容。
※
在那之後不知又過了多久,某天,入夢平靜地說她的初潮來了;再過不久,入夢微笑地說她的父母準備把她賣給某家少爺當通房妾侍;最後,入夢在一個突如其來的雨天——與初遇那天如此相似——緩緩走上山,無語地抱著「不祥」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她明天就要出嫁了。
「為了讓小弟能繼續上學,這也是沒辦法的。」她說,「我早已做好準備,但當真正要離開時,我才發現我放不下你。」
華夢真是個讓人無法放心的孩子啊。說著這樣的話,少女不知為何仍帶著微笑,這種時候不是該哭嗎?大嘆生命的不公平、人與人之間緣份的短淺……「不祥」如此哀傷的問道,少女僅是回答: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夢的人啊。
「不過真希望我的額上也能長出一個兄弟,這樣的話,我就能永遠跟華夢在山上當一個邪神了。」不過這也只是難以實現的願望罷了。
「一起逃走吧。讓我這樣的不祥,讓我帶著的詛咒,將世界變成只有我和入夢的世界吧。」「不祥」緊緊抱住全身濕透的少女,但少女卻溫柔地推開他。
「不行吶,你可是專屬於我的美夢啊,怎麼能說出這麼哀傷的話呢?」少女又微笑起來,淚水隨即沿著臉頰滑落,「我是一個沒有夢的人,卻不願意剝奪別人的夢啊。如果我逃走了,小弟和父母的生活都會陷入困境的……這是不行的啊。」
「記好了,你是我的美夢,我這個無夢者一生唯一的、珍貴的美夢,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所以也請你,繼續做著美夢吧。」
入夢驀然吻上少年冰冷的唇,如此溫柔的吻。
「直到下次入夢時再見吧,我的美夢。」
比疼痛還疼,比柔軟更柔軟,滿足與哀傷充斥在內心無法理解的空間——我是被需要的!但這世上唯一需要自己的人,即將遠行到自己無法到達的地方……
「直到下次,入夢時……」
※
村裡的人都傳說,山上長著兩張臉的邪神在入夢姑娘出嫁時下山了!
他長著一頭白髮,露出一隻藍色的可怕眼睛,頭上插滿五顏六色的花,站在入山口靜靜的遠望著。
有人說,他的表情非常哀傷。
但「不祥」怎麼會哀傷呢?一定是看錯了吧。
就在那天的黃昏,入夢姑娘坐的花轎被抬離村子,靜靜的消失在一片彩霞之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