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很累了。
去了一趟王耀家，就等於在雪地中走了兩小時，來回各兩小時。
馬修感覺雙腳已不屬於自己，猶如鉛塊、猶如棉絮，沈重與虛浮交映成為詭局的節奏。
他想想過去有曾有這種感覺，不同的是，身旁總有阿爾。
他會說，馬修，繼續走下去。
他會說，馬修，我會陪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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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煩憂已過去，明日的勞苦還未至，只有今日捧著滿懷的睡意——甜甜蜜蜜，今夜有我為你唱催眠曲……」
少女的眼皮即將闔上，她努力地想撐起瘦弱的身子，兩手過長的指甲刺進手心。「……哥哥、哥哥……今夜有我為你唱催眠曲，睡吧、睡吧……」
「娜塔會一直在這裡的，永遠不會離開哥哥……連一分鐘、一秒鐘都不會的。」
「任何讓哥哥傷心難過的傢伙，娜塔都會讓他們奉獻出鮮血溫暖哥哥冰冷的手……所以呀，哥哥安心的睡吧……」
在冰冷的地窖內，她的歌聲出乎意料的溫暖。凝結在眼瞳中的情緒成為極端對比，不規則的多角形，是靈魂最真實的樣貌。透明而輕柔如絲的人體殘餘品、或許是氣體也或許是煙，少女的兄長總說那是夢想家的形容法。
真是愚笨啊。她的兄長勾起嘴角，那模樣冷靜而輕蔑，而語句傳遞到少女耳中的溫度卻直逼沸點，耳膜與其他不知名的振動機關全然無法自主。她的兄長背對著她，但這樣的站姿並沒有造就逆光的朦朧美感，因為那一天是陰天，就跟平時的日子一樣。
竟然有這麼多人以為死後就能成為輕飄飄的存在嗎？
在人世間創造的一切罪孽與他人在苦痛時怨尤的呢喃會卡在靈魂試圖脫逃的那塊肌理中，在幾百萬個死去的細胞中啜泣嗎？
靈魂有什麼資格逃脫？她的兄長平淡的問了，雖然眼前沒有任何人，少女站在他身後。一直一直一直背負著應該背負的事物，直至脊椎斷成碎屑也不允許放下。
死後亦然。
她靜靜地聽著那個結論，突然覺得雙肩的重量彷彿增加了百來公斤。
然後她睜開了雙眼，靈魂的尖角刺痛了地窖中還在唱歌的娜塔利亞。
她擁有的全部在她懷中被永遠保護，死後亦然。
「這是哥哥說的話，所以我相信。」少女對自己說到，然後歌聲繼續冰冷且溫暖地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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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修永遠記得自己與阿爾佛雷德的第一次見面，猶如神話故事中那一個初始之日，金黃球體由淺弧形的地平線後面升起，陽光柔軟近似於流質，輕柔地、緩慢地注入他的生命中。
——你就是我的兄弟嗎？哇！那麼我們以後就可以一起玩囉！
他怯懦的往後退了幾步，遲疑是綁於手腕上隱形的繩索，他幾度試圖伸手與阿爾佛雷德相握，卻無法成功。對方似乎感到不耐煩，這讓馬修更加不知所措。
——我……我是……
然後？
然後阿爾索性拉起他的手與之相握，拉著他跌跌撞撞地衝去追小松鼠。
流質的陽光……
阿爾佛雷德的亮金色髮絲。
阿爾佛雷德的開朗笑臉。
阿爾的聲音。
「輕柔地、緩慢地注入我的生命中。」他打開窗，窗外外是一片無邊際的黑夜畫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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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說，阿爾佛雷德身上堆疊了許多迷團。」亞瑟不知第幾次的來訪，他意外地並沒有感到不耐，有時甚至會出現「有個講話對象也不錯」這樣荒唐的想法。
他本應該對亞瑟三句不離阿爾佛雷德的說話模式感到反感的。溫潤的骨瓷杯沿不輕不重的壓著下唇，馬修靜靜的想。
「他是個很複雜卻也很單純的人，噢，這只是我單方面認為罷了；他有時安靜得不得了，但有時卻顯的很熱心，他不常提到家裡的事，甚至有些抗拒……但他常提到您。」
「他不曾將想法顯現在表情上，總是帶著笑，像是一幅掛畫般永久不變卻又顯的自然。我的意思是，與周遭融合的那一種自然表現，不知道您能不能懂？」亞瑟的問句顯然不是問句，因為他持續說了下去：「在其他士兵寄信回家時他總是一個人離的遠遠的，與周遭人的距離就只能以距離兩字概括。他偶而會顯出一種很弔詭的模樣，這樣說或許有些失禮，但您是他弟弟，應該對此早已熟悉，我想……他的體內似乎包含著兩種人格。」
「您這僅僅是個人臆想，先生，我不得不這樣反駁您。」他淡淡地露出微笑，放下茶杯的動作很優雅。「我不了解阿爾佛雷德，我只能這樣回復您。」
「您誤解我的意思了。」亞瑟皺眉，坐正，又再度開口。「我曾同您提過，阿爾佛雷德總像我提到您，但我認為，那是一部份的阿爾佛雷德。」他望進馬修的眼中，又說，「但另一部份的阿爾佛雷德冷漠而禮貌，像是另一個人，且他在這樣的狀態下就像在追尋著什麼，在眼瞳深處——請別懷疑我，我閱人相當準確，我有足夠的經驗相信自己——他追尋的渴望並非完全針對外在，有更大的一部份是對於內在。這樣的人很少見，他們不同於一般人，與陌生人見面時不會先詢問年收入或歲數，他們會想透徹了解一個人的靈魂，是的，您別用不相信的眼神看我，喔，沒有就好，這種人會不停的問自己『我是誰？』、『我究竟在何處？』、『我在尋覓什麼？』，而第二部分的阿爾佛雷德就隸屬這種人類。」
亞瑟驀然安靜下來。
他睜大眼，淡紫色的瞳孔晃了晃，在燈光下竟有些不自然——像是不屬於他，而不適合他——接著他又笑了，木然地，這笑容凝結在他的臉上。
「我說過了，我不了解阿爾佛雷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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