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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六


「今天也好累……」大大的嘆了一口氣,渾身沾滿灰塵的丁馬克走過狹長的走廊,低垂著的頭和無精打采的表情,顯示出他今天也在所埋伏的『組織』中完成不少工作——打雜的工作,「嗚啊,肩膀好酸痛!就算是受過訓練的我,不停的做搬運貨物的工作也會受不了的……」


「『貨物?』」由陰影處傳來的提問,「指的是不可告人的東西嗎?」

「是誰?」丁馬克猛然回頭,右手緩緩探向口袋中的小型手槍,以防來者突然發動攻擊。
「唉呀,別慌張,哥哥我只是來這裡找人,卻不巧的撞見了讓人下了一大跳的場景呢。」不太正經的嗓音並沒有完全回答丁馬克的問題,反而使聽者有種被輕視的感覺,丁馬克微微咬牙,看著眼前由陰影處走出來的男子,「可以勞煩你一點時間嗎?我想問你一些問題。」

男子抬起頭,在無框眼鏡後面的雙眼顯的深沈,金色的長髮柔順的搔弄頸部,身上穿著白袍的模樣讓人一目了然的知道他是位身處醫學領域之人。
他緩緩將雙手舉過頭,「可別拿槍指著哥哥我喔,我可是沒有回擊的力量啊。」

「那要看看你想問些什麼問題再做決定。」低聲回答,丁馬克覺得自己此刻的模樣搭配上這樣的台詞,一定像極了反派角色,「說吧。」

「……在你夜間守衛的那扇門後面,藏著什麼?」
「那與你無關吧。」
「怎麼會和我無關……雖然這一切只是廣大世界上一個小小的污點,但哥哥我最重要的人們,可全部都在這墨漬中不斷掙扎的。」雙眼瞇起,他拿下眼鏡,「臥底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們有效率的處理掉這紛擾不斷的地方啊?」

丁馬克的雙手握成拳,不僅僅是因為自己『臥底』的身份被發現而陷入焦躁,更是為了男子語句中帶的譴責意味。

明明是為了『守護一般世界的居民』這樣的理由,而做了一切努力的他,卻只能帶著不屬於自己的名字與人格,藏匿在黑暗中試圖與黑暗同化——美其名的情報蒐集,實質上卻是毫無效率的讓傷害不斷擴大。

在丁馬克每天以『艾力克』的角色在花街中做好一個小嘍囉時,有多少人的自由正被剝奪,以白紙黑字做為繩索,從此失去對未來抱持希望的能力?
就算因為探查情報而了解花街的全貌,也無法真正改變什麼、或救誰脫離苦海,甚至連此次任務的目的都並不是單純為了拯救花街的人們。

他默然的鬆開鬆手,像是放開了某種一直緊握的信念一般。

——因為他此時的『角色』並不能做任何事……



或許是看出眼前人心中的動搖,著白袍的男子嘴角微微上揚,「可別到了最後的審判吹起了號角時,才一邊哭泣一邊奢望救贖。」

「……」
「有什麼事進來講,隔牆有耳。」他抬起頭的瞬間換上另一副表情。


之七


「新的落腳地嗎?感覺很不賴嘛。」雙手環胸,丁馬克滿意的環顧小小的房間——斑駁的壁紙包圍狹窄的方形空間,房間的角落擺張矮桌,而一坐上去就會發出嘎吱聲的單人床緊靠著矮桌——整個房間顯的空洞而陳舊,實在不值得讓人如此稱讚,「哇啊!諾子你看,竟然還有這麼大的一個窗戶耶!」

「明天得去買個窗簾,坐東向西的房子會西曬。」有別於伙伴的熱烈,諾威就顯的務實多了,一手拿筆記簿另一手握筆,一一寫下房內缺少的物品,「燈泡、小型瓦斯爐、矮凳……啊,還有門鎖。」
「需要買的那麼齊全嗎?等一個禮拜的期限過後我們就得前往任務地點了,所以也不會在這房間呆多久喔。」
「這樣空無一物的房間……無法忍受。」諾威微微皺眉,這樣毫無人氣的房間,總是帶著異樣的孤寂,這讓對某方面異常敏感的他無法忍受——或許是喪失了『家』的感覺吧?就算是多添點什麼也好,若能將那樣的孤寂驅散足矣。

「我是覺得沒有差別啦……不過,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吧。」丁馬克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接著把矮桌推到沒有鎖的門前抵住,雖然兩人都有受過充足的體能訓練,但仍舊需要足夠的安全感才能好好入睡,「現在也不早了,快點來睡吧,諾子。」

「我睡地上。」
「咦咦咦!你確定要在硬地板上度過一整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嗎?你可以到床上睡啊!」大手用力拍了拍床鋪,那樣的動作充滿了邀請的意味,「不用害羞啦,我們也已經同居半年了不是嗎……痛痛痛!諾子不要打、腦袋會壞掉的!」
「請不要說那種令人誤會的話。」諾威平靜的收回拳頭,「那單純只因為你的睡姿很糟糕,之前同寢室時都睡上下舖沒有這個問題,現在換成單人床的話——」

「沒關係的喔,就算床再小,只要一人睡一邊就沒問題了吧?」丁馬克想了想,笑著提出解決方案,「因為是夏天,所以就算把棉被放在床中央作為分隔也不會造成困擾;睡姿的問題……睡姿我會注意!絕對不會打到你的,所以請你到床上睡吧,我可不想看到你隔天腰酸背痛喔。」

「……你都沒想過自己負責睡地板的選項嗎?」諾威低下頭,將別至領口的扣子鬆開,接著爬到床上,「算了,快點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是的!長官,我去關燈!」
「我又不是你的長官……」纖瘦的身子在床鋪的那一邊翻過身,呼吸聲於黑暗中漸趨平穩。

「晚安,諾子。」
「晚安,笨蛋。」




睡不著。
在閉上雙眼半個鐘頭後,丁馬克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因為太擔心自己在沈睡中擺出過大的動作,所以潛意識一直保持著警戒狀態,才會造成失眠吧?他微微苦笑,一邊小心翼翼的起身,坐在床沿。

「我可是長這麼大第一次失眠呢,沒想到你還能睡的那麼熟啊……」刻意壓低音量的自言自語,他轉過身去望著佔據另一邊床鋪的那人。
黑暗中僅能倚著窗外微弱的燈光視物,反而顯現出另一種朦朧美,諾威的睡姿端正到不可思議,雙手交叉擺在胸前,髮絲也毫無一絲一豪的緒亂,若沒有了那細細的鼻息做辨識,甚至會讓人有種他已永久長眠的錯覺。

這樣的錯覺令看者不寒而慄,他搖搖頭想消去這樣的想法。
可不能在任務開始前就起了膽怯之心呢,那可是造成失敗的主因。
他起身走向門口的矮桌,上面放著那個裝有任務內容的紙袋——就像一個超大的驚喜箱一樣,在打開前連一點細節都猜不到,雖不知道上頭的用意為何,但唯一知道的是,在打開前,這樣半期待半恐懼的心理還不可能輕易消去……


「小冰……叫哥哥……」

小小的呢喃聲在身後響起,丁馬克猛然回過頭去,原以為自己的自言自語把諾威給吵醒了,但床上的那人只是翻了身,改變方才一直維持的端正睡姿,像孩子一般抱著枕頭磨蹭。

「小冰……哥哥很快就會回家了,不准、不准一直坐在電腦前面喔……」
「等我……回家。」

「竟然是夢話啊。」放下紙袋,爽朗的笑又再度浮現在丁馬克臉上——差一點點、若沒有注意到內心稍縱即逝的念頭,若沒有因為諾威而分心,他真的就要把紙袋給打開了。
如果能預先清楚接下來的挑戰是什麼,就能將那如同懸於弦上的心理壓力消除吧?但這樣一定會讓另一人感到不平衡,明明是應當一起承擔的壓力,卻以作弊般的方式逃脫了。
這樣不好,諾威不會喜歡這樣的作法。雖然不太明白改變決定的理由為何,但……

「……既然這是我自己下的決定,就要歡喜地享受等待的過程……」



當丁馬克躺回床鋪,試圖重新找回睡意時,他發現驀然改變想法的理由了。

——等我……回家。
看似堅強而冷漠的諾威竟然在睡夢中說出那種話。
為什麼他表面上是如此寒冷,但不經意的一舉一動卻顯出獨特的溫柔呢?
丁馬克忍不住狠狠搥了自己的腦袋,怨恨自己單純甚至算的上過度天真的腦袋,在碰上這樣的疑問後就完全停擺、完全無法理解。

唯一明白的事,這注定是個失眠的夜。


之八


「最後的審判……是指組織最近要開始的人口販賣吧。所以,你找我有什麼事?」

關上房門,丁馬克發現自己似乎突然便了一個人似的,嗓音中甚至帶點審問的意味,「還有,為什麼你會知道『臥底』這麼機密的事項?」

「是安東尼奧,這樣說你知道了吧。」男子毫不拘束,直接在丁馬克房裡的簡陋木桌上坐下,一手慵懶的撐著頭,嘴角上揚。
「你是說……不可能!安東尼奧可是個相當專業的觀察者,怎麼會將重要情報告訴你這樣的局外人?」他相當直接地反駁,「你這個人相當可疑,若不說實話,我不排除以武力制服你喔,這是為了保護——」

「唷,跟安東尼奧說的一模一樣,真是個衝動的年輕人。」
「這是什麼意思?」
「嗯,你有沒有想過,若不是那傢伙自己告訴我這些情報,我有任何可能性取得嗎?難不成要哥哥我對安東尼奧刑求逼供?」
「……的確不太可能。」

「所以你願意相信我是帶著善意而來的吧?」男子舒坦的笑了,伸出一手與丁馬克相握,「我是法蘭西斯‧波維諾瓦,是這座小鎮裡的心理醫生。」
「你就先叫我艾力克吧,想必你已對我的身份有充分的了解了,所以,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丁馬克直接切入正題,不想多浪費一分一秒,因為這場談話拖的越長,被人竊聽的機率就越大。

「簡而言之,『花街』已經到需要根本性剷除的時刻了吧?」撐著下巴的那一手一下一下的輕點臉頰,法蘭西斯的悠閒與口中說出的話題之嚴重性成了對比,「不論是觀察者的回報,或是由我這正常世界的居民長久以來的接觸,所有的訊息都指向同一個點——花街的黑暗面膨脹的太離譜,不斷將接近這黑洞的人們以各種方式吸進去。你也應該知道人是多麼脆弱,當遭受打擊時,只要一點小小的推力,就可能導致生命完全逆行。」

「這樣看着、聽著,卻無法插手幫忙的感覺真的很糟糕……我想你應該能理解那樣的感覺吧?臥底先生。」法蘭西斯的聲音漸趨沈穩,「我承認自己的無能、卻也再也不願意坐視不管,所以,我希望能藉助你們的力量。」

「藉……助?」

「這樣說應該是有些冠冕堂皇了吧。正確而言,我想把上頭瞞著你的一部份任務內容告訴你,說不定你就會認清你真正需要去做的事什麼。」法蘭西斯一邊說,一邊從口袋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丁馬克,他疑惑的接過,「菲利克斯‧盧卡謝維奇,你應該有聽說過吧?知名家之子,雖然是情婦所生的孩子,卻意外因為獨生子的身份而掌握了整間公司未來的權柄。可是啊,這孩子卻在最近失蹤了,最後一次被人目擊的地點,就在這裡。」
「範圍不是這座小鎮或這條花街——就是這裡,這家店內。」

丁馬克愕然,低下頭從新檢視手中的照片。照片上的金髮少年有一張清秀的面容,他拘謹的在一場宴會中擔任陪襯的角色,周圍的美食與花朵似乎都與他無干,少年的視焦只是渙散地望著遠方。

他木然地將照片還給法蘭西斯,「你的意思難不成是……那間房間……任務的真正目的……」

他模糊的雙眼似乎看見法蘭西斯朝他點了點頭。
那代表了什麼?
——在丁馬克每天以『艾力克』的角色在花街中做好一個小嘍囉時,有多少人的自由正被剝奪,以白紙黑字做為繩索,從此失去對未來抱持希望的能力?

「結果這一切的等待換來的卻是……拯救不了任何人?」


之九


早晨六時,火車站。
站內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旅客,但這正是隱藏身份的好時機,若面容被太多人看到的話,引起的疑竇或許也會隨之增加。
諾威拖著行李箱,一邊想著。話雖如此,這一切也只是指導手冊上的理論,可行度是多上他並不清楚,畢竟他是第一次擔任臥底的角色——而且,也從沒想過自己有天竟然會成為臥底。

就在他與丁馬克打開裝有任務內容的紙袋的那一刻,他倆的人生出現了完全無法預期的情況。

『上級命令文第2536號:

政府所屬七號組織之117號支部、33小隊,於西元XXXX年X月X日接受第85號特殊任務,任務層級為C級……任務詳細地點請見附件三,被通稱為『花街』之場所,近幾月該地觀察者發現人口販賣的跡象,特此給予33小隊兩人全新身份(身份內容詳見附件四、附件五),以探查出更明確的相關資料。』

——諾子……可以捏我一下嗎?我現在——痛痛痛痛!好了、好了,我知道這不是夢了,拜託你放手。

——請不要再叫我的名字。當命令文生效的那一刻起,我的身份就是文森。
——照命令文的指示,我要趕緊去搭五點半的火車,請你將所有資料處理掉,並在明天正午與我會合,傑西。

——諾……

——文森。

——諾威!你難道不會覺得有些不甘心?這篇命令文……連我們的名字都沒提到,只有一大堆數字還有代號!還有,全新身份這種東西,我怎麼能接受?
——就算我在遲鈍,也知道自己受了那麼多的訓練並不是為了做這種事……

諾威抬起頭,眼神有如冰雪般寒冷。
——我要去趕火車,再見,傑西。



「那傢伙現在應該已經在火車上了吧?」輕輕的自言自語,希望丁馬克不要在意清晨的事而遲到了,諾威拖著行李箱,自己的所屬物都照上級命令文的指示處理掉,所以箱裡的事物無非是一些新買的衣服與扮演『全新身份』所需要的物品。

時間還很早,他又看了一次腕上的錶,不用特地加快腳步。
還能慢一些,慢一些接受那個現實。

——他已經不再是諾威了。


「先生,要不要買一份報紙?今天的頭條是知名企業董事長之子,依凡‧布拉金斯基以優異的成績進入高中,卻在入學儀式的當天逃學,最後被警方以地毯式搜索找到。在布拉金斯基董事會宣布下任董事人選前,籠罩在布拉金斯基家三兄妹的疑雲恐怕還不會消散——」

「一份。」諾威回頭看了一眼背著布袋的少年,綠色的瞳孔清澈的如同秘靜森林中無人知曉的湖泊。他拿了一份報紙,並在少年手心放了幾枚錢幣。
「非常感謝您,祝您在這個小鎮有一趟美好的旅程。」
「我也希望如此。」


之十


「——你的意思是說,你決定要強行突破?丁馬克,這樣太亂來了!」安東尼奧接過諾威的手機大吼,憤怒的模樣甚至連諾威也從未見過,「還記得自己的任務內容吧,你也不是第一次當臥底了,怎麼還不能記取教訓?」

「別跟我說那些人的可憐之處,難不成我這個『觀察者』看的還不夠多嗎?」

「你以為我一點也不在乎嗎?我也是、我也是一直想,該怎麼做才能解救那些孩子啊……」

如果可以讓那個不停逞強的孩子露出真心的笑容就好了吧?如果能使他一直一直和最珍惜的弟弟過著正常的生活就好了吧?
但是,要怎麼做?
安東尼奧想著,手上的力道幾乎要捏碎話筒,「你不懂嗎?我們總是無能為力。」
不論是軍人、臥底,抑或觀察者,他們總是接受上級的只是行動,其餘的……無能為力。

在剛才電話被強行搶走的諾威皺了皺眉,連水手服的領口亂了都無暇整理,他冷淡的說,「安東尼奧,電話。」

「諾威……」安東尼奧還在情緒的餘韻中震盪,欲言又止的想說些什麼卻還是把話筒放在諾威的手心中。

「丁馬克。」如同藍寶石般溫潤卻冰冷的雙眼透露著令人費解的情感,他平淡的嗓音一如往昔,「如果你調查出來的結果,足以判定毀滅性的『清理』是必要的,那麼——」
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我會依照你的要求行動。」

電話那一頭的人似乎驚訝於諾威的回應,結結巴巴的試圖再次確認,諾威卻接下去說到,「但,你必須繼續執行你的工作,不許輕舉妄動。直接剷除任務由我來執行。」

——他無視於雙手的顫抖,與丁馬克在電話那一邊的反駁。

「不,我不能接受你的要求。」諾威纖細的手指移往結束通話的按鍵,在按下按鍵前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對方完全噤聲,「我是以長官的身份在命令你,你說過你會聽從的。」

通話結束。


「……這樣真的好嗎?」安東尼奧看著眼前人問到,他覺得一切似乎都在歲月流轉之間改變了,過去年少時追求真理正義的熱血不知溜到何處去?真正重要的事物又是什麼呢?
一想到平時算的上樂天派的自己竟然在煩惱這些問題,他不禁又自嘲般的搖搖頭,「若你想執行『直接剷除任務』,我相當樂意協助,但……」

「我說過了,他的角色不適合做那些事。」諾威淡淡的回答,緩緩整理衣著,戴上帽子準備離開。
「可是諾威,『角色』這種東西,真的那麼重要嗎?」安東尼奧追問。

「原來你們都不了解我的意思啊……」諾威有些感慨的嘆息,安東尼奧不解的看著他的背影,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我只想表達,『丁馬克』這個角色,不適合接觸任何黑暗。」

「那一個角色太笨也太單純,我不允許任何事物抹煞了那張笑臉。」
他輕聲說出那一個語句,背對著斜陽步出安東尼奧的麵包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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